「阿弟,不要哭。」
黑袍青年望著許青的眼淚,抬手在許青的頭上揉了揉,輕聲開口。
「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,喜歡哭鼻子。」
許青身體顫抖,目光落在眼前這本應該熟悉,可如今卻極為陌生的臉上。
眼前這個人,是他的哥哥,在他記憶里無數次的站在他的面前,如山一樣,每一次自己哭泣時,他都會如現在這般摸著自己的頭,溫柔的說著一樣的話語。
這是許青記憶里最美好的畫面,也是他外表堅強下最深處的脆弱與珍惜之地,支撐他熬過了艱難寒冷的壁障。
此刻,壁障坍塌。
黑袍青年看著許青的眼睛,聲音柔和。
「阿弟,我上一世兄妹很多,但沒有體會過太多世間的溫情,所遇都是冷漠與算計,無論是父皇還是我那些兄弟姐妹,都是如此。」
「所以這一世,我很懷念,無論是爹娘,還是你……尤其是總喜歡哭鼻子的你。」黑袍青年望著許青,柔聲開口。
「但在我蘇醒前世記憶的那一刻,我若不立即祭獻一座完整的城,完成對神明的儀式,我無法重生,會枯萎為死。」
黑袍青年平靜開口。
「當時的我,在血雨飄落的天空中,看著坐在血泥與屍骸中哭泣又無助,喊著爹娘,喊著哥哥的你,我其實很開心伱幸運的活下來,很想走到你面前,摸摸你的頭,告訴你,阿弟不要哭。」
許青聽著這些,本就雷霆瀰漫的腦海,此刻再起轟鳴,天雷滾滾間,他身體強烈顫抖,他的心神掀起更為狂暴的大浪,他的喉嚨里發出悶悶的低吼,可卻無法完全吼出來。
最終化作了鮮血,從他的嘴角與鼻子里溢出,一滴滴落在地面上。
黑袍青年低頭,望著許青,目中帶著憐憫,將手裡的糖葫蘆,放在了一旁。
「路上看到,想起阿弟你喜歡吃,給你買的。」
說完,黑袍青年深深的看了許青一眼,重新帶上了神靈殘面的面具,向前走去。
聖昀子父子低頭,默默跟隨,從許青的身邊走過。
最後走過許青身邊的,是拎著六爺頭顱的夜鳩。
在許青的身邊,夜鳩腳步一頓,低沉開口。
「我叫夜鳩,沒想到你與主人會有這樣的淵源。」
說完,夜鳩走遠,天空雷霆回蕩,烏雲密布間,雨雪交融在一起,一同灑落大地。
許青身體劇烈顫抖,他想要掙扎,想要追上去,想要開口問詢,直至他掙扎的最強烈之時,走在遠處的黑袍青年,腳步一頓,聲音輕柔的傳來。
「對了阿弟,爹娘的屍體,被我安葬在了封海郡的朝霞山,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們。」
這句話,遠遠的飄來,落入許青的耳中,成為了讓其崩潰的最後一道驚天之雷,此雷之大,超出所有,此雷之威,滅絕一切。
許青的身體顫抖到了極致,他的眼睛赤紅如血海,他的氣息混亂無盡,他的內心悲意化作蒼穹。
下一瞬,許青身軀猛地一震,他可以動了。
凄厲的嘶吼從其口中前所未有的傳出,他不是一個喜歡嘶吼的人,可這一刻,他的悲傷與凄厲,不自控的從口中傳出。
他猛地轉身,向著黑袍青年一行人離去的方向,展開全速,極致的追去,他知道這不理智,可他無法理智。
寒風吹來,天空轟鳴間雪花帶著雨水灑落,淋在他的身上,刺骨的寒侵襲間,許青依舊追擊,他追了很久很久,眼前始終一片蒼茫,什麼都沒有。
直至雪雨越來越多,許青體內翻湧,一口鮮血被他噴出,與雪雨融在一起,灑落地面之時,
許青身體一顫,踉蹌的半跪下來。
雪與雨,落在他的頭髮上,肩膀上,臉上,分不清是不是淚水,流淌在了地面。
最終,一聲慘笑從許青口中傳出,他抬起頭望著蒼穹,望著黑夜,望著黑夜裡若隱若現的神靈殘面。
一段他被他壓在心底的往事,在他此刻千瘡百孔的內心最柔軟之處,慢慢浮現在了眼前。
那是十三年前的往事。
當年的記憶,已經不可控的模糊起來,這是人生的規律。
但許青依舊記得小時候的那種有家的感覺,那是父母陪伴的溫暖,那是一家四口笑聲里的溫馨。
他記得父親瀰漫老繭的雙手,記得母親慈祥的目光,隱隱似乎還記得家裡的飯菜味道。
而這一切,隨著那一天的到來,結束了。
他無法忘記那一天,蒼穹的神靈殘面,突然的睜開了眼。
其目光,落在了他所在的城池,一瞬的時間……天地模糊,萬物扭曲,整個城池消失了,爹娘消失了,哥哥消失了。
所有的一切,都消失了。
只剩下大量的殘骸與血雨,從天空落下,只剩下了他一個活人,在那血泥里恐懼中無助的哭泣。
直至哭著哭著,他昏迷過去。
當他蘇醒時,他以為只是一場噩夢,夢醒父母與哥哥就會出現,可睜開眼的一瞬,他看著四周的一切依舊,這讓他知道,噩夢,或許從此刻才剛剛開始。
那時還是六七歲的他,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了,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艱難的生存,不記得吃了多少無法入口的食物,也不記得自己經歷了怎樣的生死邊緣的掙扎。
漸漸的,他成為了流浪兒,滿身都是臟跡,看到了無數人性的惡。
漸漸的,他學會了與野狗爭食,學會了呲牙,也學會了隱忍與警惕,開始喜歡躲在陰暗處。
漸漸的,他還學會了殺人,也終於在一座小城的貧民窟里,殺了要吃他的大漢後,將其頭顱一點點割下後掛在樹上,使得自己有了一席之地。
漸漸的,他開始嚮往城內的生活,羨慕裡面的人比自己乾淨的衣裳,也渴望成為修士,讓自己可以活的更好。
漸漸的,活下去,成為了他心底唯一的念頭。
他本不應該是這樣,是這個世界,將他改變了。
所以,他對知識極為尊重。
所以,他對敵人無比殘忍,睚眥必報。
所以,他對幫助過自己的人,感恩之至。
這也是為何那座貧民窟的小城,在神靈睜眼的浩劫中,他不害怕的原因,一方面是生活已經如此,死亡他都不怕了,又有什麼好恐懼的。
另一方面,是……他經歷過。
但他始終心裡有一個希望,他覺得爹娘沒有死,哥哥也還在,只不過他們找不到自己了。
這是他的秘密,他沒有和任何人說。
當初隨著雷隊離開廢墟城池時,其身邊臨時隊員議論關於數年前那座消失的城池,許青聽在耳中,沉默不語。
當初隊長告知,那座消失的城池是被人祭獻時,許青依舊沉默不語。
當初七爺在凰禁,告知他關於紫青上國隱秘以及那位太子死亡之地時,許青還是沉默不語。
一如此刻,在這雪雨里流淚的他,慢慢不再嘶吼,慢慢不再顫抖,慢慢的重新陷入了沉默。
他在修補自己的內心,他在完善自己的高牆,將苦澀的脆弱與不願被人碰觸的柔軟,越發的封了起來。
直至許久,他取出了皮袋裡的玉簡,在雨雪裡,在那上面,刻下了兩個字。
哥哥。
這兩個字,他寫的很認真,很用力。
「總有一天,我若不死,我會殺了你,紫青上國的太子。」
許青在心底喃喃,閉上了眼,許久之後他睜開雙目,刻下了聖昀子父子,刻下了夜鳩。
雨雪裡的他,站起了身,沒有回頭,向著遠處走去,越走越遠。
風雪裡的寒冷,他忽然覺得不害怕了。
其背影帶著蕭瑟,帶著凌厲,如孤狼的同時,也帶著一抹磨礪出的成熟。
許青記得雷隊說過,一個人的心裡,埋葬的事情太多,就會變的成熟。
許青覺得,此刻的自己,已經很成熟了。
他要回一趟宗門,然後等自己足夠強大之後,他要離開迎皇州,去找到那座朝霞山。
同時,他要殺的不僅僅是刻著的那些人,對於燭照這個組織,許青心中殺意前所未有。
「燭照。」
許青聲音沙啞,低聲開口後,他取出法艦,踏了上去,下一瞬法艦化作一道長虹,在這雨雪裡疾馳,直奔七宗聯盟。
在法艦船艙內,許青默默的坐在那裡,默默的打坐。
任由時間一點點的流逝。
直至三天後,許青緩緩睜開雙眼。
他面無表情的低頭,看著自己的儲物袋,許久打開拿出一壺酒,放在嘴邊喝下一大口後,伴隨著辛辣之意從喉嚨流入,許青想起了自己曾經第一次喝酒。
當時雷隊笑著看著他,說他還小,不懂酒的滋味。
七血瞳之後,許青懂了,而今天,他覺得這酒不夠烈。
又喝下一大口後,他起身走出船艙,站在甲板抬頭望著蒼穹的夜空,感受來自天空的狂風,他慢慢收回目光,平視遠方。
半晌後,許青取出了一根笛子,雙手拿起,放在了嘴邊。
漸漸……陣陣蕭瑟的笛音,在這法艦內回蕩,飄散開來。
悠悠的迴旋里,述說著往事。
此曲,名離殤。
此刻,迎皇州內,荒野中,前行的燭照一行人,一路沒有人說話。
前方的黑袍青年淡漠,後方的眾人沉默。
直至許久,夜鳩抬頭看向前方主人,遲疑後低聲開口。
「主人,您如此做法,是希望刺激許青,讓其成長到您所要的樣子嗎?還是說……他也是和您一樣的有前世之人?」
前方的黑袍青年,搖了搖頭,淡淡開口。
「你想多了,我隨心而為,沒有刺激別人的習慣。」
「阿弟也沒有前世,他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,但這一世我記憶沒有覺醒前,感受的手足之情,成了我覺醒後的羈絆。」
「主人,如果七血瞳內,我錯手將他……殺了,會如何?」夜鳩猶豫後,問出了心裡的話。
「你會死。」黑袍青年沒回頭,語氣平靜。
夜鳩沉默,他明白了,自己主人根本就不在意那許青的生死,不然之前自己出手時,定會阻止。
因為不在意,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殺,他可以看著也不阻攔。
但因為羈絆,所以殺許青者,他會出手斬去。
一切,其實都是自生自滅。
歸根結底,在自己主人心裡,他不是這一世的許青兄長,他從始至終,都是那個驚艷蒼穹,就連聖地也都多次想要收徒,死亡前對神明許諾,賜予第二世選擇的紫青太子。
「主人,若斬了羈絆可讓您道心更圓滿,此事夜鳩願做!」夜鳩低頭,沉聲開口。
「我不修道,不要道心,我修的,是神。」黑袍青年目光平靜,越走越遠。
(本章完)